史鑒
青春報國情 辛棄疾《美芹十論》中的家國情懷
來源：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 發布時間：2025-06-20 分享至新浪微博
辛棄疾是南宋杰出的豪放派詞人和愛國將領，得“詞中之龍”的美譽，其作品“慷慨縱橫，有不可一世之概”，膾炙人口，傳唱不衰。習近平總書記曾引用過辛棄疾的“青山遮不住，畢竟東流去”“乘風好去，長空萬里，直下看山河”等名句。除了寫詞，辛棄疾同樣擅長政論，時人譽為“文中之虎”。他的《美芹十論》飽含家國情懷，抒發報國之志、闡發強國之策，至今仍能給予我們感動與啟迪。
正氣寓于文中
《列子·楊朱篇》說，有一個鄉下人把自己愛吃的芹菜獻給鄉里的富豪，結果富豪吃了非常難受，后世就用“美芹”或“芹獻”來指受限于自己的見識，將自己珍視但也許是微不足道的東西獻給對方。
辛棄疾用這一典故命名自己煞費苦心所寫的政論，顯然是一種自謙之詞。《美芹十論》的寫作時間，學術界不無爭議，據劉浦江先生的研究，《美芹十論》起草于宋孝宗隆興二年（1164年），完成和進奏于宋孝宗乾道元年（1165年）。
隆興元年（1163年），宋金關系迎來一次重大變化。新即位的宋孝宗趙昚以主戰派核心人物張浚為統帥，發動了南宋對金的第一次主動進攻，史稱“隆興北伐”。北伐之初，宋軍先后收復安徽靈璧、虹縣，進據宿州州治符離。辛棄疾時任江陰軍簽判，聞訊深感興奮，以為收復中原的機會到來了。
然而勝利不過是曇花一現，由于主將不睦等因素，大好形勢轉瞬化作泡影。符離之敗沉重打擊了宋孝宗恢復中原的意志，朝廷主和派占據上風，金人乘機渡過淮河，攻取南宋盱眙、濠州、廬州等地。南宋被迫議和，于隆興二年底與金人達成“隆興和議”。在投降論調彌漫朝堂的局面下，辛棄疾向朝廷獻上了《美芹十論》這篇“萬字平戎策”。
全文除開篇的《總序》外，分為《審勢》《察情》《觀釁》《自治》《守淮》《屯田》《致勇》《防微》《久任》《詳戰》十篇，前三篇揭露金人統治的弊端，指出金人“三不足慮”，可以戰勝；后七篇“言朝廷之所當行”，闡述南宋應采取的戰略舉措，提出絕歲幣、都金陵、堅守兩淮、聚兵為屯、整頓軍隊等建議，詳細論述了恢復中原的戰略部署。全文觀點鮮明、論述縝密，文風磊落、氣勢磅礴，辛棄疾獻上這篇政論時，不過是個25歲的年輕人，在青春之氣中，展現出令人動容的家國情懷。
堅定報國之志
辛棄疾開篇呼吁：“虜人憑陵中夏，臣子思酬國恥，普天率土，此心未嘗一日忘。”接著簡要介紹了自己的身世。辛氏家族世居山東濟南，歷任軍職。金人占領山東時，辛棄疾祖父辛贊由于族人眾多，無力脫身，淪為亡國奴。辛棄疾自陳，祖父內心思宋，常帶族人“登高望遠，指畫山河”，還兩度命辛棄疾到燕山觀察形勢，籌謀起義，可惜事未成就去世了。祖父的教育使辛棄疾年少就立下了恢復中原的志向。
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（1161年），金國南侵，為供應軍需，殘酷盤剝山東、河北等地百姓，導致民怨沸騰，義軍蜂起。年方21歲的辛棄疾“糾眾兩千”，參加耿京領導的義軍，聲勢浩大，準備渡江歸宋，并在軍中擔任“掌書記”。但義軍將領張安國被金人收買，暗中謀害耿京，導致起義失敗。辛棄疾聞訊，率數十名勇士夜闖金營，生擒張安國，縛其渡江歸宋，名動一時。
但在《美芹十論》中，辛棄疾對這一壯舉只字不提，只簡單交代了起義失敗的事實和自己當時的心情：“不幸變生肘腋，事乃大謬。負抱愚忠，填郁腸肺。”談及《美芹十論》的寫作初衷，他說是“徒以忠憤所激，不能自已”。
在大敵當前的形勢下，辛棄疾的報國之志體現為強烈的憂患意識。《總序》中，他批判了求和茍安的投降論調，指出一味乞和導致的是“和戰之權常出于敵，而我特從而應之”“彼利則戰，倦則和，詭譎狙詐，我實何有”的任人宰割的局面。《自治》篇中，他呼吁朝廷采取主動戰略，停止向金人納貢，將都城從偏安一隅的臨安（今浙江杭州）遷至長江邊的金陵（今江蘇南京）。他認為只有立足于戰，才能振奮軍心民心，振興國家；立足于和，茍且偷安，只有死路一條。《察情》篇中，他強調積極備戰的重要性：“今吾藏戰于守，未戰而常為必戰之待；寓勝于戰，未勝而常有必勝之理。”《久任》篇中，他認為絕不能將命運交予同敵人的所謂“君子協定”：“今日之事，以和為可以安，而臣不敢必其盟之可保；以戰為不可講，而臣亦不敢必其兵之可休。”《詳戰》篇中，他強調要先發制人、積極爭取主動權：“明知天下之必戰，則出兵以攻人，與坐而待人之攻也，孰為利？戰人之地，與退而自戰其地者，孰為得？”憂憤之情，溢于言表。
常懷憂民之心
辛棄疾充分認識到民眾的力量，將其作為抗金的重要基礎。《觀釁》篇中，他描述了中原百姓在金國統治下的艱難情況，由此提出這樣一條深刻的見解：“自古天下離合之勢常系乎民心，民心叛服之由實基于喜怒。”當百姓的利益得不到保障，生存難以維系，就會“怨深痛巨而怒盈”，當痛苦累積到一定程度，必會有所反應，從而影響“天下離合之勢”。日后，當辛棄疾有機會為官時，總是關心民瘼。
辛棄疾深切同情民眾疾苦，提出了若干建議改善其處境。《屯田》篇中，他為“歸正人”發聲。所謂“歸正人”，即脫離金人統治回歸南宋之人，辛棄疾也是其中一員。歸正人在南宋的日子并不好過，他們常被認為懷有異心，并不受到充分信任，甚至遭到鄙夷和敵視。但辛棄疾認為，中原百姓南歸是因為不堪金人蹂躪，有的再度北歸同樣是因為無法忍受南宋官吏的欺壓，這不是他們的罪過。他請求朝廷將散居在江淮地區的歸正人組織起來，編入軍籍，發展屯田，這樣既能維持他們的生計、穩定人心，還能增強防衛力量，如果采取歧視、疏遠、壓迫的態度，就會把他們推向敵方。
辛棄疾對軍中士卒的生存狀況也有充分體察。《致勇》篇中，他批評了南宋軍隊“將驕卒惰”等積弊，激憤地寫道：“營幕之間，飽暖有不充，而主將歌舞無休時；鋒鏑之下，肝腦不敢保，而主將雍容于帳中”，這是十分危險的態度，怎可縱容驕奢之風，忽視自己的職守，忽視國家的利益。他因此提出了賞罰有度、減輕差役、及時獎賞和撫恤士卒等建議。
謀劃強國之策
辛棄疾的報國之志、憂民之心，經過理性思考和深入分析，最終轉化為一系列恢復中原的強國之策。這些策論有三個突出特點。
一是保持定力，著眼長遠。《總序》中，辛棄疾對主和派一打敗仗就乞和的做法進行了堅決批判，“而不識兵者，徒見勝不可保之為害，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為膏肓之大病”，打了敗仗固然有害，但一味乞和才是不治之癥，因為議和、割地、納貢對百姓摧殘更甚。他同時表示，恢復中原的國策不能因為小的挫折就改弦更張。
二是不循俗論，堅定信心。面對敵強我弱的不利形勢，主和派興起一種論調：“南北有定勢，吳楚之脆弱不足以爭衡于中原。”此論點在歷史上能找到不少論據，如南北朝時期，南朝發起的北伐多以失敗告終，反而是隋朝最后實現了統一中國的大業。因此不少人認為，東南地區土地貧瘠，兵力脆弱，無法同北方抗衡。辛棄疾針鋒相對地進行了駁斥，指出相關歷史事件的發生原因各不相同，不能簡單歸結為地域的差別。他認為“較之彼時，南北之勢大異”，因而要有信心能恢復中原。
三是依托調查，提出對策。辛棄疾在《察情》篇開頭寫道：“兩敵相持，無以得其情則疑……有以得其情則定”，強調必須充分掌握對手情況，再做出判斷，否則就會猶疑不定，自亂陣腳。縱觀《美芹十論》全篇，有對金人實力的精準判斷、民心向背的深入了解、戰略地形的充分把握、歷史經驗的精辟總結，在此基礎上，他提出了許多具體對策，尤其針對守淮、屯田、進軍部署等問題都列出了方案和步驟，這都是以大量文獻研究和實地調查為支撐的。可以說，《美芹十論》無愧為一篇愛國情懷和理性思考相結合的典范之作。
“卻將萬字平戎策，換得東家種樹書。”這篇嘔心瀝血之作，上奏后卻如泥牛入海，沒有得到重視。然而后人沒有忘記這篇政論，明代黃淮、楊士奇奉命編纂的《歷代名臣奏議》中，將《美芹十論》完整收錄。辛棄疾后來又上《九議》，詳陳戰守之策，仍不被采納。他先后在多地擔任官員，積極作為，頗有建樹，卻屢遭排擠，不被信任，數度起落，無奈退隱山居。即便退隱山居，他依舊憂心國事，將自己的滿腔熱情灌注到一首首詞中，發出“男兒到死心如鐵，看試手，補天裂”的吶喊。他的作品，不論是詞作還是政論，充滿了家國情懷，閃耀著思想光輝，具有超越時代的價值。
